當日本社會派推理鉅作「砂之器」在21世紀再度被搬上螢幕時,著眼點互換的巧妙改編,賦予這部作 品全然不同的重生面貌。自始至終,透過兇手、刑警、周遭各方人士的角度,直接或間接、鉅細靡遺 地闡述兇手的心路歷程。與其視這部作品為犯罪心理學的忠實記錄,更恰當且精準的說法,是將存在 主義精髓藝術化發揚光大,也就是這部改編版本傳遞了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代表作「罪與罰」的中心思 想:個人的存在意義vs.人道性義務的實踐。
原著松本清張擅長細膩剖析人性,對於兇手的犯罪心態有深入探討的習慣,但為維護推理系統的架構 ,針對犯罪者心理層面的描寫,只能算是他推理作品的一個特色,而非主線操作。由於「砂之器」早 已廣為眾人閱讀,也有不同版本的螢幕改編作品,若要從中再求創新,非得從其他角度出發,於是主 配角互換,改由兇手的觀點看待整個案件。對於推理作品來說,這樣的改編大膽且冒險,在第一話開 始沒多久時就知道兇手的情況下,如何將劇情延伸、發展,便成為編劇龍居由佳里很大的挑戰。然而 ,這個案件並不複雜,改由兇手的角度出發很容易使得整部戲過於單調且乏味,幸好松本清張原本就 將兇手的背景注入些許神祕、悲情的色彩,因此在此改編版本裏,就將此部份無限放大,傳統推理劇 轉向為兼具人性的自我探討,犯罪行為變得無奈、悲痛,觀眾同情心被激起,默允宿命論合理化!
我不清楚龍居由佳里是否受到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所影響,不過在「砂之器」改編版裏,所蘊含的真實意義絕不只是「宿命」二字如此簡單,更多的是來自於「罪與罰」的實現。
「罪與罰」是俄國大文豪杜思妥也夫斯基在一百多年前的代表作,其作品向來深刻地描繪出當時社會 所存在的問題。「罪與罰」的主角過著極端貧窮的生活,由於想脫離這種困境,決定殺死一位放高利 貸的老太婆,並將她的錢拿去改善自己與家人的生活,並下定決心贖罪,實踐起所謂的人道性義務, 幫助所有悲苦的人們。看到這裏,也許還無法和「砂之器」主人翁-和賀英良相連結,但是我上面所 提到的情節,僅占了整本書的少數篇幅,「罪與罰」有2/3、甚至幾乎有3/4的篇幅,是在描述犯罪者 痛苦的心態以及為何他要殺人的原因,讀者無法不同情這位犯罪者,就跟觀眾看了「砂之器」後,無 法不同情和賀英良是一樣的道理。
存在主義秉持著「存在先於本質」的道理,人們的行為準則、是非善惡的判斷都不應受外在因素的制 約,全憑個人的自由選擇。因此每個人不僅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本質,也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行為。 但是前提是,每個人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。「罪與罰」的主角選擇殺人以獲取自己的幸福,他所選 擇的這個”被殺者”,是對社會沒有任何存在意義的,當然...這是他自己的認知。那為何他還會 懼怕他所做的選擇?他並非只是害怕被抓,而是害怕自己認知錯誤,心中有如波濤洶湧的恐懼,非來 自於外在的壓力,而是身為人的本性自責。「砂之器」的和賀英良,雖然他的”殺人事件”看似意外 ,但別忘了他在之後的自白說道:不論三木先生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,我都會殺了他。這並非安慰之 詞,而是必然的結果,如果和賀事先知道三木先生會來找他,他也許會策劃更精心的謀殺,而非如此 倉惶失措、破綻百出的殺人方式。不過也由於三木是突然的出現,殺人過程顯得意外,增添觀眾更多 悲憫的成份,但隨著戲的發展就會查覺,以和賀的心態,殺人絕對出自本意,無論這是多麼迫於無奈 與不堪。砂之器
與存在主義戲劇派類似,「砂之器」雖然故事情節是多麼地寫實,揭露人性的醜陋面是多麼地不忍, 在戲劇的"呈現"上,是由古典悲劇表現形式來加以包裝。唯美、悲泣的音樂,壯觀、令人讚嘆的畫面 ,一一遵循了古典悲劇的元素。但是,這是表面的技術滿足。更深層的探究,「砂之器」在內部結構 裏,也展現了所謂古典學派的精華,像是嚴謹的敘事方式、高低起伏的橋段安排、重視故事的邏輯與 衝突和諧等,都是穩固整部戲發揚存在主義精髓的証據。於是戲劇的存在主義本質透過建全的存在主 義敘事架構,將「砂之器」所要表達的意念,更能毫不受限地傳達給觀眾。
「宿命」二字在戲裏反覆地出現,彷彿幫和賀辯解似的,他的一切行為乃是宿命所導致。宿命可說是 個開端,但若只用宿命二字來解讀和賀英良,難免太過勉強。有理想,自然也會有絕望;有美夢,自 然也會有夢魘。和賀英良從小所累積的心理壓力,在持續不得已的對他人緘默下,無形間充滿胸中, 如同一顆定時炸彈般,準備在無聲無息、他人沒有察覺之下引爆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殺人事件對他來 說,甚至可視為救贖,若是從來沒有發生過蒲田事件,在他看似光明無限的未來,哪天選擇自我毀滅 ,都不會讓感到意外。和賀選擇犯罪來抹殺自己的過去,卻同時在犯罪後,內心感到翻騰不已的折磨 。他犯了罪,同時也受到了懲罰,即使還未受到法律的制裁,但自我懲處的力量更為深刻。和賀從小 就飽受折磨,沒有犯錯卻飽受折磨,為什麼天底下人這麼多,卻只有他遭受到這樣的命運?當他長大 成人、有了成就,眼看就有個揚名世界的未來,一旦出現妨礙他的障礙物,他當然選擇清除它。「沒 有理由只有我受苦,沒有理由還要讓我持續受苦」屬於和賀英良的思維,旁觀者願意認同嗎?「砂之 器」裏的刑警今西與女優成瀨,是最能瞭解和賀英良的兩人。一是有著跟和賀同樣命運的人,另一是 追著和賀影子與過去的人,兩人感同身受,同樣地於心不忍,大大地強化和賀英良犯罪的合理性。但 是這個社會終究需要規範,任何人都不能剝奪他人生存的權利,所以和賀必需符合存在主義的前提, 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,既然有罪,終將有罰,個人的存在意義,必然受到人道性義務所約束。不過由於受罰,亦獲解脫,鋼琴大師之途或許已不可行,但內心的永恆安穩卻是畢生所求。
在21世紀的此時,看著「砂之器」所描述的故事,似乎顯得有些不可思議,這不是我們所熟悉的世界 ,也不是我們能輕易理解的範疇,它理當像是「罪與罰」,是出現在一百多年前的社會才對。但是, 如果有一天,這不再只是戲劇,身邊真的出現有著同樣遭遇的人,我們能把握做到跟今西刑警有著實 事求是,憐憫高尚的胸襟嗎?優渥的幸福時代,更值得深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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